【文/龍應台】
這是一班通識教育的選修課,學生從大一到碩士生都有,課程名稱是「批判閱讀」。期中時,我給學生的第一次考試,只有一個題目,但是同一個題目分兩階段考。第一階段的試題很簡單:
請仔細閱讀以下文本並提出自己對這個文本的看法。贊成或不贊成都請闡述理由。
《甲申文化宣言》
……文明多樣性是人類文化存有的基本形態。不同國家和民族的起源、地域環境和歷史過程各不相同,而色彩斑斕的人文圖景,正是不同文明之間相互解讀、辨識、競爭、對話和交融的動力……
我們主張文明對話,以減少偏見、減少敵意,消彌隔閡,消彌誤解。我們反對排斥異質文明的狹隘民族主義,更反對以優劣論文明,或者將不同文明之間的關係形容為不可調和的衝突,甚至認為這種衝突將導致災難性的政治角力和戰爭。
……我們主張每個國家、民族都有權利和義務保存和發展自己的傳統文化;都有權利自主選擇接受、不完全接受或在某些具體領域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因素;同時也有權利對人類共同面臨的文化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我們反對文化沙文主義和文化歧視,並認為此類行為是反文化的。
華夏56 個民族共同創造的中華文化,至今仍是全體中國人和海外華人的精神家園、情感紐帶和身分認同……
我們接受自由、民主、公正、人權、法治、種族平等、國家主權等價值觀。我們確信,中華文化注重人格、注重倫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諧的東方品格和釋放�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對於思考和消解當今世界個人至上、物慾至上、惡性競爭、掠奪性開發以及種種令人憂慮的現象,對於追求人類的安寧與幸福,必將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我們呼籲包括中國政府在內的各國政府推行積極有效的文化政策:捍衛世界文明的多樣性,理解和尊重異質文明;保護各國、各民族的文化傳�;實現公平的多種文化形態的表達與傳播;推行公民教育,特別是未成年人的文化、道德教育,以及激勵國家、民族和地區間的文化交流。
把學生作答的卷子都收回來;很快地翻一下,果然不出所料,所有的學生都答覆「贊成」,而且努力地試圖演繹《甲申宣言》的立場。「文化多樣」這個標語或概念顯然已經成為非常「政治正確」的主流思想。這個時候再發第二階段的考題:
「政治正確」的東西不一定正確。
請詳細回答下列問題:
A. 「我們主張文明對話,以減少偏見、減少敵意,消彌隔閡,消彌誤解。我們反對排斥異質文明的狹隘民族主義,更反對以優劣論文明,或者將不同文明之間的關係形容為不可調和的衝突,甚至認為這種衝突將導致災難性的政治角力和戰爭。」
1.何謂「狹隘」的民族主義?與「不狹隘」的民族主義差別何在?「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否一定「排斥異質文明」? 「異質文明」又如何界定?納粹德國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可是並不排斥來自意大利的「法西斯」內容和儀式。多少共產國家,從蘇聯到阿爾巴尼亞到越南,曾經既是民族主義者又是國際主義者?或者,有多少國家,有時候是民族主義者,一轉身又是國際主義者?也就是說,當「異質文明」符合「狹隘的民族主義」所需時,隨時可以被擁抱,因此,不「排斥異質文明」不一定代表心靈的開放和「文明對話」。請提出你的看法。
2. 「排斥異質文明」是否一定等同「狹隘的民族主義」?近數年來,歐洲國家最大的辯論之一便是,如何對待伊斯蘭文化中某些價值觀,譬如所謂「榮譽處死」。在德國和英國都有來自伊斯蘭國家的移民婦女被自己的家族殺害,理由是這些婦女違反了某些伊斯蘭的「榮譽」觀,譬如跟不為家族所認可的男性交往。當這些以基督教價值為主流的國家要對加害者進行審判時,爭議的關鍵就是:所謂「榮譽處死」這種「異質文明」,是不是應該被德國或英國這種基督教國家所「排斥」?如果「排斥」這種「異質文明」,是否就成為「狹隘的民族主義?事實上,當歐洲知識分子以「文化相對論」的理由來要求容忍「榮譽處死」這種價值時,最強烈的反對聲音來自伊斯蘭世界內部的知識分子,很多人認為「榮譽處死」根本不能代表伊斯蘭文化,而是被曲解濫用了。他們認為,歐洲知識分子所謂對「異質文明」的尊重,落實了反而是對伊斯蘭人權的踐踏。請闡述你的立場。 3.你是否也反對「以優劣論文明」?是否也反對「將不同文明之間的關係形容為不可調和的衝突,甚至認為這種衝突將導致災難性的政治角力和戰爭」?如果否,請解釋為何文明可以論「優劣」。如果是,請回答以下問題:
a.在崇尚「榮譽處死」和認為「榮譽處死」就是謀殺的兩種文明之中,有沒有「優劣」之分?
b.這是否應該被解釋為兩個「文明」之間的衝突?可不可能, 「榮譽處死」這樣的議題,在伊斯蘭文明內部本身就有爭議和衝突?
c.兩千五百年前,雅典國王在紀念陣亡將士時,敘述雅典價值和斯巴達價值的差異: 「雅典的政府管治尊崇多數而非少數,因此它被稱為民主。在生活領域裏,我們主張法律之前,人人平等……我們和敵對國的不同更在於,我們是開放的,絕不排斥外國人在本國的學習或觀察機會,即使我們的開放可能遭敵對國利用……在教育上,敵對國從人民在襁褓中就開始殘酷勞其筋骨,我們卻主張個性教育。」請問雅典和斯巴達所代表的兩種「文明」間,是否也沒有「優劣」之分?
d.英籍作家Rushdie 因作品賈禍,被伊朗發出「追殺令」而不得不藏匿多年;丹麥漫畫家作品因為被認為褻瀆伊斯蘭宗教而引起歐洲多國使館被焚;九一一事件引發全球恐怖行動。請問文明之間的衝突可不可能「導致災難性的政治角力和戰爭」?如果這些國際衝突不是「文明」之間的衝突,那麼它是什麼?
B . 「我們主張每個國家、民族都有權利和義務保存和發展自己的傳統文化;都有權利自主選擇接受、不完全接受或在某些具體領域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因素;同時也有權利對人類共同面臨的文化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
1.請問「傳統文化」由誰來界定?如果是政府,是統治者嗎?如果是民間,是多數族群嗎?是權力階層嗎?譬如中國文化中,經世致用的儒家固屬傳統,主張無為的老莊是不是?即使在儒家思想中,講究君君臣臣的孔子固屬傳統,強調「君為輕,社稷為重」的孟子是不是?漢族的史觀固屬傳統,滿、蒙、回、藏、苗、瑤、維吾爾的史觀算不算?如果「自己的傳統」和「自己的傳統」之間有矛盾時,請問「每個國家、民族都有權利和義務保存和發展自己的傳統文化」這句話如何解釋?如何落實?
2. 誰有權利來決定「選擇接受、不完全接受或在某些具體領域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因素」?政府嗎?統治者嗎?另外, 「選擇接受」、「不完全接受」、「完全不接受」外來文化的選擇依據是什麼?宣言中這句話要如何執行?
3. 誰能代表一個國家裏的全體國民去「對人類共同面臨的文化問題發表自己的意見」?政府嗎?統治者嗎?知識菁英嗎?
C . 「華夏56 個民族共同創造的中華文化,至今仍是全體中國人和海外華人的精神家園、情感紐帶和身分認同。」
1. 你同意嗎?你有權利不同意嗎?
2. 試界定「海外華人」——是否包括美籍華人或新加坡、馬來西亞華人?譬如新加坡人,他們應該把「華夏56 個民族」的中華文化當作「身分認同」嗎?如果是,他們與同國的馬來人如何共處?
3. 這一句陳述,和B 的陳述有無矛盾?
D . 「我們確信,中華文化注重人格、注重倫理、注重利他、注重和諧的東方品格和釋放�和平信息的人文精神,對於思考和消解當今世界個人至上、物慾至上、惡性競爭、掠奪性開發以及種種令人憂慮的現象,對於追求人類的安寧與幸福,必將提供重要的思想啟示。」
1. 你是否同意此處對「東方品格」的認定?
2. 你是否同意作者的論斷?
E . 「我們呼籲包括中國政府在內的各國政府推行積極有效的文化政策:捍衛世界文明的多樣性,理解和尊重異質文明;保護各國、各民族的文化傳�;實現公平的多種文化形態的表達與傳播;推行公民教育,特別是未成年人的文化、道德教育,以及激勵國家、民族和地區間的文化交流。」
1. 「焚書坑儒」是秦始皇「積極而有效的文化政策」。「文字獄」的恐嚇與「博學鴻儒」的招安是清朝統治者「積極而有效的文化政策」。納粹和前蘇聯都曾有過「積極而有效的文化政策」,同時,文化政策也是培養人才、提升國民素養的手段。你認為,什麼是政府可以做的,什麼是政府不可以做的?
2. 聯合國從2003 年開始推動「保存及提倡文化多樣性宣言」,在2005 年10 月終於得到154 個會員國的簽署,只有美國和以色列兩個國家投反對票。此「宣言」由加拿大發起,法國主推。加拿大發起之初衷是由於加拿大限制美國雜誌進口,被美國告到聯合國,指控加國違反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定。法國則是強烈的「文化特殊主義者,認為文化與其他商品不同,必須受到主權國家的保護,譬如,它用政策手段防堵美國影片進入法國市場。此兩國遂發起《保存及發揚世界文化多樣性宣言》的連署行動,主要目標在防堵美國文化商品的滲透和壟斷。意即,在「文化多樣性」的背後,其實有極大的商業利益的角力。2005 年聯合國《文化宣言》得勝,支持者宣稱,爾後各國得以不被美國文化霸權所主宰,文化多樣性得以保存。反對者則憂慮,許多國家將以此「宣言」為依據,打�保存「文化多樣性」的旗幟,不讓國際的電影、雜誌、報紙、網路資訊進入國內,剝奪人民和全球同步的知識權,造成統治者意識形態的文化壟斷。
以此國際背景重新閱讀《甲申文化宣言》,請評論其意義所在。做過第二道考卷之後,學生得到「教訓」了,來跟我說:以後知道什麼叫「批判閱讀」了。
2007年9月21日 星期五
一張考卷做做看
歷史課
【文/龍應台】
有一天,和一群來香港留學的德國大學生聊天,剛好是台灣的歷史教科書問題正鬧得沸沸揚揚的時候──民進黨政府試圖在教科書裡進行所謂「去中國化」,反對者則抗議紛紛。我問這些德國學生,「你們高中的歷史課是怎麼上的?」
每個人來自不同的省,而德國的教育權下放在各省自治,因此有些差異,但是在七嘴八舌的爭相發言裡,我發現兩個共同的特點,一是,在他們的歷史教學方式裡,教科書不重要。一是,歷史教學是開放式的。
如果這一個課是1870年的普法戰爭,那麼老師在上課前要求學生讀的會是很多第一手資料,譬如俾士麥首相的演講原文,要學生從演講稿中探討當時普魯士的外交策略,從而分析普法戰爭的真正原因。除了瞭解德國觀點之外,學生必須知道法國觀點,老師可能用電腦圖片放映當時法文報紙上的時事諷刺漫畫、評論、或者畫家筆下的巴黎街頭圖像。在分析戰爭本身,老師可能出示一張他帶來的1870年普魯士的經濟發展指標圖,用來解釋當時的「新科技」──譬如鐵路的廣泛使用和新製大砲的威力──如何使普魯士在戰場上佔了上風。法國本身貧富之不均、工人階級之不滿、社會壓抑已久的不安定,老師可能用當時法國的生產指數和土地分配的圖表來說明。
也就是說,在整個講課的過程裡,教科書非但不是唯一的教材,而且不是核心的教材,甚至可能根本沒用到。
第二個特徵是開放式的教學。教學的主軸不是讓學生去背誦任何已經寫進某本書裡的敘述或評價,而是要學生盡量從第一手資料裡看出端倪,形成自己的判斷。如果這一堂課的主題是納粹,學生可能必須去讀當時的報紙、希特勒的演講、工會的會議記錄、專欄作家的評論、當時的紀錄片等等,然後在課堂裡辯論:納粹的興起,究竟是日耳曼的民族性所致,還是凡爾賽合約結下的惡果,還是經濟不景氣的必然?各種因素都被提出來討論,至於結論,學生透過資料的分析和課堂的論辯,自己要下。
滿頭捲髮的路卡士說,「我們那時就讀了托馬斯曼的弟弟,亨瑞琪曼的書,『臣服』,因為他就認為德國人的民族性有慣性的服從性格。我們在課堂上就此辯論了很久。」
如果主題是1948年的歐洲革命,學生必須從經濟、社會和政治的不同層面分析革命的起因,然後又要試圖去評價這場革命的後果:這究竟是一個失敗的革命,如法國的Alesis de Tocqueville 所說,「社會頓時撕裂成兩半:羨妒的無產階級和恐懼的有產階級」;或是一個成功的革命,因為二十年後,德國和義大利都統一了,而法國擴大了選舉權,俄羅斯廢除了農奴制。
事情的是與非,人物的忠與奸,往往沒有定論,學生必須自己從各種資料的閱讀裡學習耙梳出自己的看法。
「我們還常常要做報告」,剛剛來到香港的漢娜說,「一個人講四十五分鐘,等於教一堂課。」
「你記得講過什麼題目?」
「當然記得,」她說,「因為要做很多的準備。我講過英國的殖民主義。」
在這樣的歷史教學方式裡,教科書的地位,只不過是一個基本的參考資料而已。在眾多一手和二手的資料裡,包括演講、漫畫、照片、統計圖表、新聞報導和學者評論、人物日記、法庭記錄等等,教科書只是一個指引,不具任何一鎚定音的權威。
開放式的歷史教學,著重在訓練學生運用材料的能力,尤其在培養學生面對紛雜的史實做獨立思考和獨立判斷。教科書充其量只是路邊一個小小指路牌,不是燙了金的聖經。
「那考試怎麼考呢?」
考試,他們解釋,也不會以教科書為本,而是開放式的題目,都是要你寫文章答覆的,譬如「試分析俾士麥的外交政策」或者「試分析魏瑪共和國失敗的原因」;測驗的是一種融會貫通的見解,教科書根本沒有答案,也不可依賴。
如果教科書根本不被看作一鎚定音的權威,如果課堂中的歷史老師有獨立見解,又有旁徵博引的學問,如果我們的考試制度不強迫老師和學生把教科書當聖經,我們需要那麼擔心教科書的問題嗎?歷史教學的真正問題所在,恐怕不在教科書,而在教育的心態、制度和方法本身吧。
「可是美國的歷史教育比較跟著教科書走,」來自奧地利的約翰在美國讀過一年高中,他插進來,「而且他們的歷史課教得很細,不像我們在歐洲,著重在大事件、大歷史。」
克力斯說,「那沒辦法,他們只有兩百五十年歷史可以談,所以連什麼『三十年代流行時尚』都可以在歷史課裡討論一整節。」克力斯也去美國交換過一年。
話題轉到美國去了。克力斯接著,「我發現美國人跟歐洲人真的很不一樣,譬如說,有一次老師出題,要大家挑選二十世紀本國某一重要人物來做報告,結果,你知道嗎?有五個人,選的是蝙蝠俠!不可思議,是高三呢。」
大家轟一下笑開了。我忍住笑,說,「美國嘛,大眾文化特別重要。如果是你們德國班上做這個題目,大家可能選什麼樣的人物呢?」
克力斯回答,「阿登瑙爾、希特勒、布萊希特、托馬斯曼。。。或者舒馬克、貝克包爾什麼的,都可能。可絕對不會是米老鼠、蝙蝠俠或超人吧。」
2007年9月9日 星期日
清思部落格改板與徵稿聲明
清華思沙龍從今年開始,正式邁入成立的第三年。本部落格雖然年輕,但閱覽人次已達到五千人,最高日閱覽人次甚至達到四百人。此見各位朋友對我們的支持,編輯在此深深向各位一鞠躬。
也希望再接下來的一年,各位朋友能繼續支持我們的活動、我們的部落格。
今年,本部落格決定大改版。目的有三:一、兼顧新鮮度與內容品質;二、落實沙龍「思想交流」之精神;三、追求更加專業。因此做了以下改版,請按繼續閱讀按鈕--如果您願意繼續了解。
專題與專欄
我們將以一個月為區間,做出一系列的大專題,每一個專題都將符合我們的思潮走向(或是,活動走向),也就是以國際視野為主軸的知識引進或是概念闡述,也許有一些觀點式的文章作為參考。
大專題以外,將並有一到三個不等的小專題。因為頻率高,題目通常不大。
除專題之外,我們也會試著訪問、邀稿或是由沙龍同學擔綱的專欄主筆撰寫。
然而,不管是大專題、小專題還是專欄,都是由「沙龍編輯小組」總編匯完成。
沙龍編輯小組
在上個學期,這個小組就一直以「臨時專案小組」的身分存在著。但在本學期,沙龍編輯小組將以常設的形態活躍。
在部落格中,沙龍編輯小組將確實做到對文章的嚴格把關、篩選的工作,確實作好身為媒體資訊之守門人之義務與責任。
當然,也歡迎各位有興趣朋友的加入。
徵稿
對於徵稿,我們訂下三種主題的徵稿。不限身分,不限文體,不限字數:
目前,我們不打算提供稿費來利誘您。也因此,我們也希望能盡量將所有投來的稿件刊登。
而所有來函的稿件,只有以下規定:
所有稿件來信請寄到:wayne930242@gmail.com。期待您的來函。
最後
聲明就到此為止了。但是如果有什麼任何疑惑、建議、意見的話,請告訴我們。
我們期望能做到最好,但有時力有未逮,您的一句話,可能就是我們成長的契機。
謝謝您花時間讀完這篇落落長的文章。
2007年9月7日 星期五
「全球公民-理論與實踐」課程須知
清華思沙龍
全球公民-理論與實踐
當青年人被「全球化」、「國際化」這些概念壓得喘不過氣時,培養「全球公民」意識已是青年學子「必修的學分」,清大校園除了我們的知識能力之外,又能夠在這方面提供給我們什麼樣的幫助呢?
清華思沙龍讓「必修的學分」不僅僅是一種比喻,而是最具體的實踐!
我們需要:
1.文字奇才
知道寫出什麼樣的文字,可以傳達我們的理念,激發理想熱情。
2.美工設計人才
知道透過什麼樣的美工設計能「誘出」所有隱藏在角落裡的思想者。
3. 活動籌辦人才
知道如何策劃執行一場場思想盛宴,思想的淬煉出自最紮實的實踐。
4.熱情的潛力人才:
知道如何在思想實踐的過程中自我學習,成為知識、品格、智識技藝兼具的全球公民。
不管您是要選修這門理論與實踐兼具的課程,抑或是對我們的組織與活動抱有熱烈的興趣,清華思沙龍都歡迎您的到來!
清華思沙龍徵才選課說明會
時間:2007/9/17 pm6:30
地點:教育館 213
聯絡方式:助教黃令名 askaling@gmail.com 0928945933
●欲選修「全球公民:理論與實踐」的同學,請記得帶列 印好的加簽單到選課說明會
●下載參考附件: 龍應台老師「全球公民–理論與實踐」修課大綱 與 招生選課說明會DM
雷雨通話
(本文獲2007年竹塹文學獎散文二獎)
◎黃令名
(一)
來到風城將近四年,印象中風城的夏天和島嶼其他地方一樣,深沈的藍天、熾熱的空氣、黏膩的汗水,若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便是陣陣圓潤的熱風,張開雙臂、閉上眼,有種懷抱中的自在。
但這幾天告知我夏天到來的,卻是斗大粗暴的雨滴,以及遠方從天劈下的閃電。
我抓了幾張椅子充作床鋪躺在校園靜謐的研究室中,雖然被一個多月來籌辦活動的焦躁已經讓我的身軀疲憊不堪,但空調的嗡嗡聲響還是將我的神經逼得愈發緊繃。
忽然間電話鈴聲打破寂靜響起,我「啊」地一聲驚聲慘叫從椅子上繃起——聽到電話鈴響就慘叫已是我這些天來的反射動作——我謹慎地抓起話筒,盤算著我要如何處理這通我起床以來接到的不知是第十七或十八通電話,如何跟電話那頭說明活動的要點,如何證明我,代表我們整個團體三、四十個人的我,是真正對於數十年前那群在深夜悄然衝入鐵幕上空的英雄有所瞭解,而非愣頭愣腦,或是用功不足。
三十四中隊、三十五中隊,以及所有關於天空的血淚的一切,是我和話筒那頭交織在雷雨之間的話語。 (二) 早在好幾年前,我便聽過「黑蝙蝠中隊」這個名字,或許是父親在某次講述的近代歷史故事中,又或者是那首許多人熟悉的流行歌曲,但我對於這個名字始終不大瞭解,只知道它很神秘,也知道跟數十年間的國共對抗有那麼些關係,但我連這個隊伍的飛機飛多高多低都沒有任何的概念。 來到風城,才在課堂上聽聞「黑蝙蝠中隊」原來就是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中,也才知道原來在「黑蝙蝠」之外,還有另外一支高空偵察隊伍叫做「黑貓中隊」。 「原來是偵察部隊。」我那時在心裡這麼暗想。 偵察部隊,對於曾經熱愛戰爭電玩遊戲的我而言,聽來只是在遊戲中總是第一個被殲滅掉的弱小單位,既無法締造傳奇,也不壯烈勇敢。 但當我仰頭看到樹梢間淡藍的天,和眼前緩慢舞動的枝葉,我便想著,如果在此刻,拉著因豔陽高溫而黏膩不堪的衣領不耐地走在校園的此刻,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飛行員,在沒有任何武裝的情況下,左搖右晃地傳過層層彈幕,宛若甩在空中的破敗沙包——若是這樣,難道不能說是勇敢壯烈嗎? 當然,他們真正出沒時包圍他們的,不常是這樣爽快明亮的晴空,而是層層夜幕與高空砲火編織而成的命運之網。 (三) 電話那頭是位婆婆,早上她才跟我通過話,在我努力撐開我的雙眼迎接一片濕漉漉的天地時,我聽著她的話語。 她問我,有沒有聽過三十五中隊、黑貓、U2、陳懷生這些名字;我說我知道「陳懷生」本來的名字應該是陳懷;她再問我,我們的活動以黑蝙蝠為名,那麼黑貓中隊的人是不是也在我們的致敬對象裡面;我說,所有在這幾十年間為了這塊土地犧牲的空軍以及他們的家屬都是我們致敬的對象;她說,她是最後一個殉職的黑貓中隊U2飛行員的家屬,她問我,有多少黑貓中隊的隊員跟家屬會到呢? 我說,我手上沒有準確的出席名單,我們這邊有負責接待的同學,我請這位比較清楚狀況同學跟她聯絡。切斷電話的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負責任地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推掉了。 如今婆婆又打電話來,我像是作錯事的小孩子低著頭聽著婆婆說話,當然,她看不到我的神情。 我打開研究室內的電腦,找到整個隊員及家屬出席活動的名單,並且一字一句地對婆婆講解著整個活動的流程,並邀請婆婆能夠來到我們活動的現場。 婆婆不停跟我說謝謝,但是她說她必須跟家人討論一下才能做出決定。我掛上電話,嘆了口長長的氣,就如同我這天接到了十幾、二十通電話一樣,每一次在話筒上的聲音振動,都是遙遠彼端的莫名重量,乘著穿梭埋身在雷雨之中的訊號以及在地下流竄的電流來到我的耳中,於是我原本就感到疲憊的腳步變得更加沈重,即便研究室中的日光燈依然亮著平穩安定的白光,我也可以在雷雨拼命敲打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且嫌胖的身影,即便我永遠沒有辦法感受到話筒那端的重量真正的質地是什麼,我只能從每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中,捕捉那麼一點傷痛的影子。 再過了一陣子之後,婆婆又打來了,她說,今天才知道有這個致敬儀式,明天要安排從台北趕下去,來不及了;她說,很謝謝我們這群年輕人;她說,很可惜。 (四) 在這幾天的雷雨天中,我接到各式各樣的電話。 他說,他在十年前的一個演奏會上,聽過一位作曲家為黑蝙蝠寫的曲子,問我們需不需要跟那位作曲家聯絡。 她說,她在致敬活動當天下完班才能過來,可能會比較晚到,不曉得這樣子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進去。 他說,他的父親是黑蝙蝠中隊的隊員,雖然對於父親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也多少知道父親不再回家的理由,但是他對於這段歷史仍然不大瞭解,問我當天要怎麼去,要怎麼報名。 她說,她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黑蝙蝠隊員,她在桃園機場工作(我很想問她,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得到飛機的起降),她那天沒有辦法到,只是想要跟我們說謝謝,因為都沒有人在在意他們的事情。 他說,他是黑蝙蝠以前的隊長,他住在台中,年紀大了,有點不曉得要怎麼過來新竹,他還問我有哪些人會去致敬的活動;聽了我提到的幾個名字以後,他說他會來,也很高興有人能夠在意這件事情,他說他要坐火車,然後坐計程車進到清大校內就好。 她說,她的大哥在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某一次出任務,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空軍只把衣服送回來,並說他在台南外海失事殉職了,也沒看到殘骸,更沒看到遺體,只有幾件衣服跟一些遺物,她問我說,會不會她的哥哥就是黑蝙蝠的隊員,基於機密所以軍方才這樣處理。 我說,是的,我說,我查過了黑蝙蝠隊員的殉職名單,上面沒有她大哥的名字,很遺憾。 她說,他們家不是要什麼補償,大哥為國捐軀也可以接受,但他們希望的是有個交代,一個清清楚楚的交代,讓她年邁的父親不會在半夜裡忽然驚醒淚流滿面的交代。 「向勇敢的人致敬,給為我們奉獻過的人一個交代,也給我們自己一個交代。」好幾天以前,我在活動現場手冊的序言中,寫下這樣的句子。 (五) 終於到了活動當天,音響公司的人穿著黑衣在舞台上忙上忙下,一下又是音響測試,一下又是鋼琴定位,穿著正式服裝的我,也跟著跑上跑下,原本光鮮的白色襯衫早已汗濕,斷斷續續的琴聲迴盪在空蕩的大禮堂,每一個空下的位置都在想像禮堂外等待的人們。 禮堂內雖然顯得忙碌,甚至有些慌亂,但整體看來還是十分平靜,沒有太多的噪音,也沒有太混亂的畫面,禮堂外則是陰著天,至少在我進禮堂前是這樣,入口的樓梯邊還有前日暴雨留下的深深水窪,可是連日的雷雨還是讓我十分擔心害怕,害怕當我在靜謐的禮堂中專注每一個事前準備時,禮堂外一聲雷響就摧毀一、兩個月來的苦心。 我在深綠色的布幕後面和負責場佈的同學說明活動進行時使用的桌椅要如何擺設、桌巾要如何整理。 忽然口袋裡傳來劇烈的震動。我心想,大概是那個同學在工作上碰到的問題要向我求救,接起電話,卻是婆婆沙啞的聲音。 她說,她要來了,因為從台北來會晚點到,活動是七點開始,如果比那個時間晚到會不會進不來。 我說,跟我聯絡,我們一定會幫她保留位置。 活動開始,人們潮水般湧入,我站在舞台前,掛著對講機,雙手放在背後,靜靜監控並且感受觀眾席中的一切,並不陌生的場景,雖然場面大了點,但那份從觀眾席蔓延而來的期待與緊張,卻還是那樣用一種熟悉的力道緊繃著我的神經。 然而,我心裡還是掛記著婆婆,我已經將手機交給會在禮堂外留守的同學,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將婆婆順利帶進來,但是帶進來之後呢?她有沒有辦法到我們為黑貓、黑蝙蝠隊員以及家屬安排的位置? 隨著禮堂被湧入的人潮填滿,隨著燈光慢慢暗下,隨著台上的大螢幕放映出一架架戰機英勇的身影以及老兵們一張張滄桑的面孔,婆婆還是沒有出現,當然,她的遲到是我事先知道的,但我仍然掛念著,那位我素為謀面卻跟我說了很多話的婆婆,是不是能夠順利地來到這邊?來到這邊以後會不會感到寂寞、失落、或是來錯地方? 「有位隊員家屬來了。」 就在U2在大螢幕上展開它細長的翅膀時,對講機那邊像是約定好般地傳來婆婆抵達的消息,我在黑暗中回頭望向後排的觀眾席入口,白色的光線緩慢地從小小的門口滲入,婆婆的身影也一點一點地隨著鐵門的開啟而清晰,婆婆和預想中的一樣不大高,也和預想中的一樣有些駝背,腳步也很緩慢,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巨大的身影,順著觀眾席的坡度衝進我的雙眼,我剎時有股衝動,想要離開座位來到婆婆的面前,跟她說: 「我就是那個和您聯絡的同學,真的很高興您能夠來。」 當然,我沒有,我還是守著我的工作崗位,看著婆婆在接待同學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們保留的位子,最後婆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定,抬頭看著影片介紹U2偵察機有多麼地先進,也看影片中第一位U2駕駛員陳懷是如何殉職——國軍最後一個U2殉職飛行員的家屬看著一部紀錄片述說第一個殉職的U2飛行員的故事,她到底在心裡想著什麼呢? 我不知道,也無從想像,我甚至連婆婆跟那位飛行員的確實關係是什麼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將瞭解到我們這群在後世安享太平的人們,是如何訴說著她那摯愛的親人的故事,而不是任其跟著焦黑的飛機殘骸永眠在歷史暗夜中,無法吐出隻字片語;而在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在屋外雷雨交加時,端坐餐桌、單手抓著碗將熱湯緩緩喝完的年輕面孔,又是如何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以一種既是清晰又是模糊的方式,重新描繪出一幅她或許熟悉也或許陌生的模樣,那模樣即便是陌生,她也可能會知道,那張年輕的臉孔從未離開過她,存在於每一張和她錯身而過、更青春洋溢的面孔上,只是歷史的詭譎使這張面孔沈默,沈默到彷彿一切都不存在,U2不存在,黑蝙蝠不存在,黑貓不存在,「寡婦村」中的淚水不存在,P2V偵察機身上的彈孔不存在…… 飛行員鬼門關前走一遭後,透過窄窄的機窗映入眼簾又是憂鬱又是歡欣的淡淡晨曦也,不存在。 (六) 在爸爸的舊相簿中,有一張照片我印象很深刻,上面是大學時的爸爸跟他最要好的朋友,在他們身後是我熟悉的迎曦東門城,爸爸當時比現在瘦不少,而那個我從小到大也看過許多次的叔叔,則是帶著幾許瀟灑輕狂的氣味,兩個人都採三七步站姿,雖看不清楚他們的眼神,卻感覺得到有種睥睨四方的痛快,似乎只有老老的東門城沒有太多改變。 爸爸很多次跟我提到,那叔叔的父親是個空軍將領,在國共內戰的時候還開飛機在中國大陸上空亂竄,執行空投、偵察的任務。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跟那個叔叔開著他父親掛著將軍標示的吉普車在台北市亂晃,有時到美軍俱樂部找美國大兵喝酒聊天撞球,有時則只是在台北城裡城外上山下海,哪裡都不去也哪裡都去,經過辛亥隧道口,站崗的衛兵還會跟他們敬禮,他們也就煞有其事地回禮。 爸爸還說過,他好幾次到新竹,就是住在那叔叔在東大路的家,空軍眷村的房子似乎有比較好一點點,尤其是那叔叔的父親是將官級的,有個小小的庭院,還有漂亮的日式屋瓦。 原來,年輕的爸爸所造訪的,就是看似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寡婦村,爸爸的知心好友曾經告訴過爸爸那些空投、偵察的任務,原來不是發生在他們尚未出世的民國三十幾年的國共內戰,而是當他們站著三七步,享受著竹塹小城清爽的風時,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正領著他的隊員乘著夜色向迷茫的對岸飛去。 老將軍現身在螢幕述說著隱藏數十年的秘密,被我邀來的爸爸也才從三十年多來同窗密友斷斷續續吐露給他的回憶碎片中拼湊出完整記憶圖像——爸爸說,他們父子倆真能保密——我也才知道,爸爸口中那些一直感動著我的少年情懷原來背後有什麼樣的重量,我也才知道,原來歷史離我們是這麼近,近到原來那些我們以為緘默的,其實都在我們的耳邊緩緩吐息,扯著無法發出的任何聲音的喉舌,讓他們存在於我們的呼吸中、存在於我們對於眼前事物每一個凝視、存在於我們對於耳際聲響的每一次聆聽。 我想起第一次在新竹棒球場的外野看台看球時,發現那樣的方位竟可以看到幻象戰機起飛時機身後所拖行的長長火焰,心裡是什麼樣無以名狀的激動;我那時就想,機上的飛行員會不會看到球場內明亮熱鬧的光線呢?他們是如何想像球場內的人們是如何在其中放心喊叫著、痛快躍動呢? 如今,我更會去想,三十多年前,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在從新竹空軍基地起飛時,會投以什麼樣的眼神給他腳下的稀疏的小城燈火呢?當天濛濛亮,晨曦從東方探出頭,飛機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風城時,他會不會想到,兩個年輕人正在迎曦門下,擺出最瀟灑、最青春無敵的姿勢,迎接照耀著他們的同一道曙光呢? 歷史那樣近,近到全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都吸滿了三十年來日復一日在新竹天空吹拂的風。 (七) 初夏的雷雨,還是不留情面地往地上用力槌打,以斗大的雨水和利刃般的閃電,我還是疲憊地倒在研究室中,只是讓我疲憊的不再是看得到摸得到的辦事壓力,而是儀式過後,那種責任看似了結,卻還有更深沈的東西席捲全身的微妙緊張。 前一夜,老天給足了面子,讓風城的天空只是陰著臉、吹著風,卻沒灑下太多雨水,那夜的雨水是灑在禮堂內的,在許多人的臉龐上,無論是斑駁風霜、抑或年輕稚嫩。 我最後還是沒有跟婆婆說到話,沒有跟她說我就是和她在雷雨中通話的大學生。有些遺憾,但我也覺得夠了,我在那一夜已經跟她當面說了很多,用我們的燈光、用我們的音樂、用我們的淚水、甚至我對於這段歷史的種種懷想,每一段思緒都在對著婆婆訴說著我想對她說卻找不到言詞的話語,我已經跟她共享了太多東西。 中午時,爸爸電話來說,老將軍還記得他,而他的摯友也把這三十多年來沒跟他說的事情全跟他說了,之後爸爸還跟我說了很多以前他朋友跟他說過的事情。等到下午我回到研究室,一位黑蝙蝠的烈士遺屬來電了,他說他打了很多通電話,都不曉得到底應該要怎麼樣知道更多關於黑蝙蝠中隊的詳細消息,結束通話後,我躺回椅子上,想著雨到底什麼時候會停。 莫名的壓力又蔓延我的全身,研究室靜謐的空氣似乎又沈重了起來,但我心中還是有股奇妙的期待,期待我的電話響起,又開始一段雷雨中的通話。 電話真的響起,我也還是習慣性地驚聲尖叫,窗外傳來沈悶的雷聲,暴躁的雨水依然聒噪不停,我慢慢拿起話筒,準備接起這通雷雨中的通話。我知道,當我對著話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將穿過層層雨幕和聲聲雷鳴,傳到在北斗七星下寂寞飛行的黑色蝙蝠耳中,傳到竹籬笆內被深夜電話鈴響響驚醒的少婦、稚童耳中,他們將在無線電的耳機中、黑色陳舊的轉盤電話中,聽到我,以及活在同一天空下的人們,告訴他們: 「你們一直活著,活在這城市、這島嶼的每個角落,即便這初夏雷雨是那樣張狂且荒謬地落下,即便時間無情地流逝,你們確實活著。」
黃令名,清華大學人社系畢,清華思沙龍初代文字總監,現為清思專任助理,目前就讀於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07年4月到6月間全力參與「黑蝙蝠在新竹:向勇敢的人致敬」,以致差一點有畢業危機,所幸安然過關,致敬儀式也圓滿成功,將參與活動之心路歷程寫成《雷雨通話》一文,獲新竹市竹塹文學獎散文二獎。另曾獲台中市大墩文學獎小說二獎、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