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2007年竹塹文學獎散文二獎)
◎黃令名
(一)
來到風城將近四年,印象中風城的夏天和島嶼其他地方一樣,深沈的藍天、熾熱的空氣、黏膩的汗水,若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那便是陣陣圓潤的熱風,張開雙臂、閉上眼,有種懷抱中的自在。
但這幾天告知我夏天到來的,卻是斗大粗暴的雨滴,以及遠方從天劈下的閃電。
我抓了幾張椅子充作床鋪躺在校園靜謐的研究室中,雖然被一個多月來籌辦活動的焦躁已經讓我的身軀疲憊不堪,但空調的嗡嗡聲響還是將我的神經逼得愈發緊繃。
忽然間電話鈴聲打破寂靜響起,我「啊」地一聲驚聲慘叫從椅子上繃起——聽到電話鈴響就慘叫已是我這些天來的反射動作——我謹慎地抓起話筒,盤算著我要如何處理這通我起床以來接到的不知是第十七或十八通電話,如何跟電話那頭說明活動的要點,如何證明我,代表我們整個團體三、四十個人的我,是真正對於數十年前那群在深夜悄然衝入鐵幕上空的英雄有所瞭解,而非愣頭愣腦,或是用功不足。
三十四中隊、三十五中隊,以及所有關於天空的血淚的一切,是我和話筒那頭交織在雷雨之間的話語。 (二) 早在好幾年前,我便聽過「黑蝙蝠中隊」這個名字,或許是父親在某次講述的近代歷史故事中,又或者是那首許多人熟悉的流行歌曲,但我對於這個名字始終不大瞭解,只知道它很神秘,也知道跟數十年間的國共對抗有那麼些關係,但我連這個隊伍的飛機飛多高多低都沒有任何的概念。 來到風城,才在課堂上聽聞「黑蝙蝠中隊」原來就是在我所生活的城市中,也才知道原來在「黑蝙蝠」之外,還有另外一支高空偵察隊伍叫做「黑貓中隊」。 「原來是偵察部隊。」我那時在心裡這麼暗想。 偵察部隊,對於曾經熱愛戰爭電玩遊戲的我而言,聽來只是在遊戲中總是第一個被殲滅掉的弱小單位,既無法締造傳奇,也不壯烈勇敢。 但當我仰頭看到樹梢間淡藍的天,和眼前緩慢舞動的枝葉,我便想著,如果在此刻,拉著因豔陽高溫而黏膩不堪的衣領不耐地走在校園的此刻,一群年紀與我相仿的飛行員,在沒有任何武裝的情況下,左搖右晃地傳過層層彈幕,宛若甩在空中的破敗沙包——若是這樣,難道不能說是勇敢壯烈嗎? 當然,他們真正出沒時包圍他們的,不常是這樣爽快明亮的晴空,而是層層夜幕與高空砲火編織而成的命運之網。 (三) 電話那頭是位婆婆,早上她才跟我通過話,在我努力撐開我的雙眼迎接一片濕漉漉的天地時,我聽著她的話語。 她問我,有沒有聽過三十五中隊、黑貓、U2、陳懷生這些名字;我說我知道「陳懷生」本來的名字應該是陳懷;她再問我,我們的活動以黑蝙蝠為名,那麼黑貓中隊的人是不是也在我們的致敬對象裡面;我說,所有在這幾十年間為了這塊土地犧牲的空軍以及他們的家屬都是我們致敬的對象;她說,她是最後一個殉職的黑貓中隊U2飛行員的家屬,她問我,有多少黑貓中隊的隊員跟家屬會到呢? 我說,我手上沒有準確的出席名單,我們這邊有負責接待的同學,我請這位比較清楚狀況同學跟她聯絡。切斷電話的瞬間,我覺得自己似乎很不負責任地把一件重要的事情推掉了。 如今婆婆又打電話來,我像是作錯事的小孩子低著頭聽著婆婆說話,當然,她看不到我的神情。 我打開研究室內的電腦,找到整個隊員及家屬出席活動的名單,並且一字一句地對婆婆講解著整個活動的流程,並邀請婆婆能夠來到我們活動的現場。 婆婆不停跟我說謝謝,但是她說她必須跟家人討論一下才能做出決定。我掛上電話,嘆了口長長的氣,就如同我這天接到了十幾、二十通電話一樣,每一次在話筒上的聲音振動,都是遙遠彼端的莫名重量,乘著穿梭埋身在雷雨之中的訊號以及在地下流竄的電流來到我的耳中,於是我原本就感到疲憊的腳步變得更加沈重,即便研究室中的日光燈依然亮著平穩安定的白光,我也可以在雷雨拼命敲打的玻璃上看到自己模糊且嫌胖的身影,即便我永遠沒有辦法感受到話筒那端的重量真正的質地是什麼,我只能從每一個沙啞、蒼老的聲音中,捕捉那麼一點傷痛的影子。 再過了一陣子之後,婆婆又打來了,她說,今天才知道有這個致敬儀式,明天要安排從台北趕下去,來不及了;她說,很謝謝我們這群年輕人;她說,很可惜。 (四) 在這幾天的雷雨天中,我接到各式各樣的電話。 他說,他在十年前的一個演奏會上,聽過一位作曲家為黑蝙蝠寫的曲子,問我們需不需要跟那位作曲家聯絡。 她說,她在致敬活動當天下完班才能過來,可能會比較晚到,不曉得這樣子有沒有問題,能不能進去。 他說,他的父親是黑蝙蝠中隊的隊員,雖然對於父親有些模模糊糊的記憶,也多少知道父親不再回家的理由,但是他對於這段歷史仍然不大瞭解,問我當天要怎麼去,要怎麼報名。 她說,她的父親是為國捐軀的黑蝙蝠隊員,她在桃園機場工作(我很想問她,是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得到飛機的起降),她那天沒有辦法到,只是想要跟我們說謝謝,因為都沒有人在在意他們的事情。 他說,他是黑蝙蝠以前的隊長,他住在台中,年紀大了,有點不曉得要怎麼過來新竹,他還問我有哪些人會去致敬的活動;聽了我提到的幾個名字以後,他說他會來,也很高興有人能夠在意這件事情,他說他要坐火車,然後坐計程車進到清大校內就好。 她說,她的大哥在民國六十幾年的時候某一次出任務,之後就再也沒回來,空軍只把衣服送回來,並說他在台南外海失事殉職了,也沒看到殘骸,更沒看到遺體,只有幾件衣服跟一些遺物,她問我說,會不會她的哥哥就是黑蝙蝠的隊員,基於機密所以軍方才這樣處理。 我說,是的,我說,我查過了黑蝙蝠隊員的殉職名單,上面沒有她大哥的名字,很遺憾。 她說,他們家不是要什麼補償,大哥為國捐軀也可以接受,但他們希望的是有個交代,一個清清楚楚的交代,讓她年邁的父親不會在半夜裡忽然驚醒淚流滿面的交代。 「向勇敢的人致敬,給為我們奉獻過的人一個交代,也給我們自己一個交代。」好幾天以前,我在活動現場手冊的序言中,寫下這樣的句子。 (五) 終於到了活動當天,音響公司的人穿著黑衣在舞台上忙上忙下,一下又是音響測試,一下又是鋼琴定位,穿著正式服裝的我,也跟著跑上跑下,原本光鮮的白色襯衫早已汗濕,斷斷續續的琴聲迴盪在空蕩的大禮堂,每一個空下的位置都在想像禮堂外等待的人們。 禮堂內雖然顯得忙碌,甚至有些慌亂,但整體看來還是十分平靜,沒有太多的噪音,也沒有太混亂的畫面,禮堂外則是陰著天,至少在我進禮堂前是這樣,入口的樓梯邊還有前日暴雨留下的深深水窪,可是連日的雷雨還是讓我十分擔心害怕,害怕當我在靜謐的禮堂中專注每一個事前準備時,禮堂外一聲雷響就摧毀一、兩個月來的苦心。 我在深綠色的布幕後面和負責場佈的同學說明活動進行時使用的桌椅要如何擺設、桌巾要如何整理。 忽然口袋裡傳來劇烈的震動。我心想,大概是那個同學在工作上碰到的問題要向我求救,接起電話,卻是婆婆沙啞的聲音。 她說,她要來了,因為從台北來會晚點到,活動是七點開始,如果比那個時間晚到會不會進不來。 我說,跟我聯絡,我們一定會幫她保留位置。 活動開始,人們潮水般湧入,我站在舞台前,掛著對講機,雙手放在背後,靜靜監控並且感受觀眾席中的一切,並不陌生的場景,雖然場面大了點,但那份從觀眾席蔓延而來的期待與緊張,卻還是那樣用一種熟悉的力道緊繃著我的神經。 然而,我心裡還是掛記著婆婆,我已經將手機交給會在禮堂外留守的同學,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將婆婆順利帶進來,但是帶進來之後呢?她有沒有辦法到我們為黑貓、黑蝙蝠隊員以及家屬安排的位置? 隨著禮堂被湧入的人潮填滿,隨著燈光慢慢暗下,隨著台上的大螢幕放映出一架架戰機英勇的身影以及老兵們一張張滄桑的面孔,婆婆還是沒有出現,當然,她的遲到是我事先知道的,但我仍然掛念著,那位我素為謀面卻跟我說了很多話的婆婆,是不是能夠順利地來到這邊?來到這邊以後會不會感到寂寞、失落、或是來錯地方? 「有位隊員家屬來了。」 就在U2在大螢幕上展開它細長的翅膀時,對講機那邊像是約定好般地傳來婆婆抵達的消息,我在黑暗中回頭望向後排的觀眾席入口,白色的光線緩慢地從小小的門口滲入,婆婆的身影也一點一點地隨著鐵門的開啟而清晰,婆婆和預想中的一樣不大高,也和預想中的一樣有些駝背,腳步也很緩慢,但我從來沒有看過那麼巨大的身影,順著觀眾席的坡度衝進我的雙眼,我剎時有股衝動,想要離開座位來到婆婆的面前,跟她說: 「我就是那個和您聯絡的同學,真的很高興您能夠來。」 當然,我沒有,我還是守著我的工作崗位,看著婆婆在接待同學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地走向我們保留的位子,最後婆婆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坐定,抬頭看著影片介紹U2偵察機有多麼地先進,也看影片中第一位U2駕駛員陳懷是如何殉職——國軍最後一個U2殉職飛行員的家屬看著一部紀錄片述說第一個殉職的U2飛行員的故事,她到底在心裡想著什麼呢? 我不知道,也無從想像,我甚至連婆婆跟那位飛行員的確實關係是什麼我都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將瞭解到我們這群在後世安享太平的人們,是如何訴說著她那摯愛的親人的故事,而不是任其跟著焦黑的飛機殘骸永眠在歷史暗夜中,無法吐出隻字片語;而在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在屋外雷雨交加時,端坐餐桌、單手抓著碗將熱湯緩緩喝完的年輕面孔,又是如何在三十多年後的今天,以一種既是清晰又是模糊的方式,重新描繪出一幅她或許熟悉也或許陌生的模樣,那模樣即便是陌生,她也可能會知道,那張年輕的臉孔從未離開過她,存在於每一張和她錯身而過、更青春洋溢的面孔上,只是歷史的詭譎使這張面孔沈默,沈默到彷彿一切都不存在,U2不存在,黑蝙蝠不存在,黑貓不存在,「寡婦村」中的淚水不存在,P2V偵察機身上的彈孔不存在…… 飛行員鬼門關前走一遭後,透過窄窄的機窗映入眼簾又是憂鬱又是歡欣的淡淡晨曦也,不存在。 (六) 在爸爸的舊相簿中,有一張照片我印象很深刻,上面是大學時的爸爸跟他最要好的朋友,在他們身後是我熟悉的迎曦東門城,爸爸當時比現在瘦不少,而那個我從小到大也看過許多次的叔叔,則是帶著幾許瀟灑輕狂的氣味,兩個人都採三七步站姿,雖看不清楚他們的眼神,卻感覺得到有種睥睨四方的痛快,似乎只有老老的東門城沒有太多改變。 爸爸很多次跟我提到,那叔叔的父親是個空軍將領,在國共內戰的時候還開飛機在中國大陸上空亂竄,執行空投、偵察的任務。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跟那個叔叔開著他父親掛著將軍標示的吉普車在台北市亂晃,有時到美軍俱樂部找美國大兵喝酒聊天撞球,有時則只是在台北城裡城外上山下海,哪裡都不去也哪裡都去,經過辛亥隧道口,站崗的衛兵還會跟他們敬禮,他們也就煞有其事地回禮。 爸爸還說過,他好幾次到新竹,就是住在那叔叔在東大路的家,空軍眷村的房子似乎有比較好一點點,尤其是那叔叔的父親是將官級的,有個小小的庭院,還有漂亮的日式屋瓦。 原來,年輕的爸爸所造訪的,就是看似離我們十分遙遠的寡婦村,爸爸的知心好友曾經告訴過爸爸那些空投、偵察的任務,原來不是發生在他們尚未出世的民國三十幾年的國共內戰,而是當他們站著三七步,享受著竹塹小城清爽的風時,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正領著他的隊員乘著夜色向迷茫的對岸飛去。 老將軍現身在螢幕述說著隱藏數十年的秘密,被我邀來的爸爸也才從三十年多來同窗密友斷斷續續吐露給他的回憶碎片中拼湊出完整記憶圖像——爸爸說,他們父子倆真能保密——我也才知道,爸爸口中那些一直感動著我的少年情懷原來背後有什麼樣的重量,我也才知道,原來歷史離我們是這麼近,近到原來那些我們以為緘默的,其實都在我們的耳邊緩緩吐息,扯著無法發出的任何聲音的喉舌,讓他們存在於我們的呼吸中、存在於我們對於眼前事物每一個凝視、存在於我們對於耳際聲響的每一次聆聽。 我想起第一次在新竹棒球場的外野看台看球時,發現那樣的方位竟可以看到幻象戰機起飛時機身後所拖行的長長火焰,心裡是什麼樣無以名狀的激動;我那時就想,機上的飛行員會不會看到球場內明亮熱鬧的光線呢?他們是如何想像球場內的人們是如何在其中放心喊叫著、痛快躍動呢? 如今,我更會去想,三十多年前,爸爸口中的「將軍伯父」,在從新竹空軍基地起飛時,會投以什麼樣的眼神給他腳下的稀疏的小城燈火呢?當天濛濛亮,晨曦從東方探出頭,飛機帶著滿身的傷痕回到風城時,他會不會想到,兩個年輕人正在迎曦門下,擺出最瀟灑、最青春無敵的姿勢,迎接照耀著他們的同一道曙光呢? 歷史那樣近,近到全身上下每一個毛細孔,都吸滿了三十年來日復一日在新竹天空吹拂的風。 (七) 初夏的雷雨,還是不留情面地往地上用力槌打,以斗大的雨水和利刃般的閃電,我還是疲憊地倒在研究室中,只是讓我疲憊的不再是看得到摸得到的辦事壓力,而是儀式過後,那種責任看似了結,卻還有更深沈的東西席捲全身的微妙緊張。 前一夜,老天給足了面子,讓風城的天空只是陰著臉、吹著風,卻沒灑下太多雨水,那夜的雨水是灑在禮堂內的,在許多人的臉龐上,無論是斑駁風霜、抑或年輕稚嫩。 我最後還是沒有跟婆婆說到話,沒有跟她說我就是和她在雷雨中通話的大學生。有些遺憾,但我也覺得夠了,我在那一夜已經跟她當面說了很多,用我們的燈光、用我們的音樂、用我們的淚水、甚至我對於這段歷史的種種懷想,每一段思緒都在對著婆婆訴說著我想對她說卻找不到言詞的話語,我已經跟她共享了太多東西。 中午時,爸爸電話來說,老將軍還記得他,而他的摯友也把這三十多年來沒跟他說的事情全跟他說了,之後爸爸還跟我說了很多以前他朋友跟他說過的事情。等到下午我回到研究室,一位黑蝙蝠的烈士遺屬來電了,他說他打了很多通電話,都不曉得到底應該要怎麼樣知道更多關於黑蝙蝠中隊的詳細消息,結束通話後,我躺回椅子上,想著雨到底什麼時候會停。 莫名的壓力又蔓延我的全身,研究室靜謐的空氣似乎又沈重了起來,但我心中還是有股奇妙的期待,期待我的電話響起,又開始一段雷雨中的通話。 電話真的響起,我也還是習慣性地驚聲尖叫,窗外傳來沈悶的雷聲,暴躁的雨水依然聒噪不停,我慢慢拿起話筒,準備接起這通雷雨中的通話。我知道,當我對著話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將穿過層層雨幕和聲聲雷鳴,傳到在北斗七星下寂寞飛行的黑色蝙蝠耳中,傳到竹籬笆內被深夜電話鈴響響驚醒的少婦、稚童耳中,他們將在無線電的耳機中、黑色陳舊的轉盤電話中,聽到我,以及活在同一天空下的人們,告訴他們: 「你們一直活著,活在這城市、這島嶼的每個角落,即便這初夏雷雨是那樣張狂且荒謬地落下,即便時間無情地流逝,你們確實活著。」
黃令名,清華大學人社系畢,清華思沙龍初代文字總監,現為清思專任助理,目前就讀於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07年4月到6月間全力參與「黑蝙蝠在新竹:向勇敢的人致敬」,以致差一點有畢業危機,所幸安然過關,致敬儀式也圓滿成功,將參與活動之心路歷程寫成《雷雨通話》一文,獲新竹市竹塹文學獎散文二獎。另曾獲台中市大墩文學獎小說二獎、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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