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1日 星期三

【選文】非洲兒童的悲慘世界

【阿娜多.愛西,巴黎】

二○○二年五月,聯合國大會針對兒童問題在紐約召開一次特別會議,它為全球領袖提供了一次歷史性的機會,給予兒童新的承諾,為兒童創造一個有尊嚴的世界。猶記得第一屆世界兒童高峰會(World Summit for Children)落幕時,發表了重要的宣言,鄭重承諾給予全球兒童一個「更美好的未來」(一九九○年九月)。二十世紀九○年代,世局適逢兩項重大的進展:一方面冷戰結束,世人高聲歡呼「人道新紀元」來臨;另一方面,具有強烈企圖心的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Convention on the Rights of the Child)開始生效。一時之間,似乎所有的美好願景都將實現。這份公約使得兒童正式成為國際法的主體,不再只是被救濟的對象而已。這樣的發展不僅是各國「外交上的勝利成果」,也表示兒童的嶄新時代即將登場。

過去,非洲大陸不願置身事外,密切配合國際社會參與這些運動。即使到現在,非洲各國仍然譴責兒童所遭遇的慘況,而且對公約中的原則與理想,表達「堅定的信念」。然而,在官方的言詞下,非洲兒童的命運實在不得不令人擔憂。本文著重分析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國家現狀,綜觀當地兒童人權的發展,希望世人注意司法理想和非洲兒童的生活條件越走越遠,其後果不僅剝奪兒童福祉,在未來也會危及非洲大陸整個命運共同體。

做的跟不上說的
一九九○年七月,非洲團結組織(Organization of African Unity)也通過一份《兒童人權暨福祉非洲憲章》,文中載明兒童在非洲社會中享有獨特且優厚的地位。憲章中還訂定一套規範,其中有一部份非常先進,甚至超越《兒童權利公約》的要求,把兒童視為和平、發展、進步的關鍵及必備條件。本著同樣的精神,西非經濟共同體(Economic Community of West African States)的十五個會員國也宣稱兒童是國家的未來,也是明日的建造者。因此,西非領導人對於橫加在兒童身上的暴力行為深感悲痛,並呼籲隸屬西非經濟共同體的各國政府、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各市民社會及婦女團體能夠共同努力,採取適當措施遏止這種現象。

另外,二○○一年元月,象牙海岸共和國與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共同籌辦「中、西非販賣兒童問題會議」。會後發表雅穆索戈宣言,對於販賣及剝削兒童的現象日漸惡化表示痛心疾首,這份宣言認為販童行為利用各種形態做掩護,並達成各種目的,無疑是一種「新型犯罪模式」。貝南(Benin)、布吉納法索(Burkina Faso)、象牙海岸(Cote-d’Ivoire)、尼日(Niger)、多哥(Togolese Republic)等五個國家化言語為行動,規定二○○二年三月起幼童在若要五國境內旅行,必須持有通行證,意在徹底剷除、預防境內日益猖獗的販童歪風。

特別一提的是非洲兒童被當成武裝暴力的工具來使用。一九九六年七月,非洲團結組織第六十四屆部長會議就兒童在武裝衝突中的受難問題通過決議案,三年後第一屆非洲會議就兒童上戰場的議題通過馬布多宣言,這就是非洲團結組織多年來大力宣導的依據。

為了造福兒童,全世界及非洲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在外交、司法及政治上所付出的努力前所未見。如同聯合國祕書長安南所形容,那是一段難得的樂觀時代。在這段期間,全世界及非洲各國政府一再表示:「保障兒童福祉是全球共同的願景。」然而,這股熱勁仍然有待落實到非洲難童的日常生活。

有一項嚴謹的調查顯示,非洲過去十年司法界和外交界的亮麗成績並沒有在非洲大地上開花結果。一應俱全的軍火庫對照著大多數兒童脆弱不堪的生存條件。當然,某部份領域取得令人振奮的成果,如疫苗接種、對抗脊髓灰質炎及新生兒破傷風等。但一般來說,非洲兒童仍然在非常不穩定的環境中求生路。

究竟什麼造成司法與政治的失敗,以致無法保障非洲兒童的人權呢?儘管可以歸因於許多非洲領袖言行不一,但政治人物的意願並不是唯一的因素。在許多非洲國家中,公權力、市民社會、非官方組織確實關心兒童問題,但卻被好幾種因素所抵消。這些因素惡性循環,干擾力越來越大:結構性因素導致社經發展的策略失敗,非洲在全球化過程中遭到邊緣化,再加上政治不民主、國家公權力不彰、連年戰亂等等因素使然。

經濟危機的受害者
非洲所遭遇的經濟危機非常嚴重,首當其衝的就是兒童,他們常常遭人棄養、年幼無援、脫困無望。因此,有越來越多的非洲小孩被迫「自謀生路」。

聯合國大會負責社會、人道暨文化事務的第三委員會認為非洲童工的工作,對幼童的品性和生理造成最惡劣的危害。然而這卻是許多非洲兒童自力更生唯一剩下的一條路。例如,在非洲國家中比較上相對富裕的象牙海岸,官方承認因為貧困,使得家長需要小孩賺錢的收入。更糟的是,在各大都會區可見到臨時賣淫的兒童,表面上偽裝成流動小販、小警衛或傭人;另一種是不法犯罪集團操控的職業童妓。在加彭(Gabonese Republic)境內,十六歲以下的青少年從事各種黑工的人數日漸增加。即使有的兒童自力更生,從事與年齡相當的工作,如洗車員、停車場看守員,有的卻受到成人的剝削。有些兒童甚至遭人販賣,這正是貝南、多哥、奈及利亞(Nigeria)的社會現況。一般來說,隨著加彭的經濟衰退日益加劇,濫用童工的情況更加嚴重。

「貧國」童工流向比較「繁榮」的非洲國家。歹徒慣常以人蛇及觸法的方式,走私兒童供人剝削。加彭政府指出,年齡不合法的童工絕大多數來自國外。但是,儘管加彭在非洲大陸中是屬於相對富有的國家,童工這種現象也開始擴及本國的小孩,在各大城市尤其明顯,而且呈現加彭本身的問題:境內童工並非走私而來,也不是被父母出賣利用。他們常常是離家出走,或是中輟生,有的則來自貧窮階層。

西非和中非的大型企業化農場中,有許多孤雛落難,遭人剝削勞力。這類慘況使部份觀察家認為,奴隸和販奴行為依然存在於非洲,只不過這一次的人口販子卻是非洲人自己,而商品竟是兒童。過去有多少次誇大的宣言,就為了洗刷過去「販賣黑奴」的辱名,如今同樣的惡行卻陰魂不散!何其不幸,提出這麼極端的抨擊,正因多少非洲兒童此刻生不如死。面對「可恥之船」雷提黑諾號(Etireno)的醜聞,有什麼不同的因應之道?這艘把小孩當貨物載的黑船,怎不令人想起四個世紀前,同樣的貨船,也發生過相同的情節,而且都由非洲西岸啟航!還有二○○二年二月發生在英國的那次悲劇,「家事全包」的象牙海岸小女僕維多莉亞.克蘭碧,死時才八歲!

據觀察,在非洲最窮困的地區,每年被當成奴隸販賣的兒童約有二十萬名。經濟危機加劇,「黑奴吃苦耐勞」的迷思又可憎地死灰復燃,這一切使得非洲兒童成為雙重的受害者:不是遇到勞力剝削,就是性剝削。在歐洲以法國為例,幼童賣淫的情形日漸惡化,而且越來越多的幼童從非洲來。

儘管販賣幼童事態嚴重,仍只是非洲兒童人間慘況的一環。那些沒被賣去做勞力或被當成性工具的幼童,情況也沒有多好,尤其要面對教育和衛生條件的限制。

教育開倒車
兒童人權中,健康與教育構成兩項最重要的條件。不幸的,非洲兒童的待遇簡直乏善可陳。弔詭的是,當兒童的教育和衛生權受到大力提倡,且在立法上卓然有成的同時,實質上他們的待遇卻大幅倒退。

非洲大陸獨立四十年以來,教育制度沒有面臨比目前更糟的情況。在好幾個國家裡,輟學率和文盲率前所未見,而且並不是「特別窮」的國家才如此。相對富裕的喀麥隆(Cameroon),其就學率自一九九一年以來便一直下降。以一九九二到一九九三這個學年為例,近半數的學齡幼童沒有入學。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八日,該國教育部長接受《喀麥隆論壇報》訪問時,辯稱經濟危機嚴重打擊了國家,所以對教育進度造成悲劇性的影響。

象牙海岸政府把教育列為「優先施政」,提撥百分之四十的國家預算在教育上。這個數字讓人誤以為象牙海岸兒童的教育環境相當好,其實完全不然,因為所謂「百分之四十的國家預算」,即使在承平時期都不足以應付該國的教育難題。再者,在經濟危機之下,象牙海岸的預算與其他非洲國家一樣不斷採取劇烈的緊縮措施。數字只是幻覺,紙上畫餅罷了。以一九九三學年為例,象牙海岸至少有二分之一的學齡兒童根本無法入學。

在加彭,一百個進入小學的學童能夠升到國中的不到三十個,而只有一個能通過高中畢業考。儘管加彭對全國教育投入大筆經費,但在全國公立學校裡,仍然難以推行免學費和義務教育。

連喀麥隆、象牙海岸、加彭這些相對幸運的國家尚且如此,就不難想像,其他窮國學童是什麼境遇了。例如,莫三比克(Mozambique)一千個上幼稚園小班的娃娃中,升到國小五年級的不到七十人。普遍而言,學校設備簡陋不足。基本的教材如課桌椅、筆記簿、粉筆及書本等都極度欠缺。政府指出中學教育的實驗室、視聽設備及電腦等都很匱乏。境內可用的教室,至少有三分之一是七拼八湊搭成的臨時課堂。

非洲大陸某些地區標榜就學率穩定,甚至持續提高當中。其實一般來說,教學品質卻在下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就強調,學童上學還不夠,教育的品質才是重點。粗糙的教育跟沒有教育,同樣都對社會有害。象牙海岸就學率停滯不前、課程編排不當、基層建設不足,不良的教育環境使得學童不及格的比率節節高漲,每年成功畢業的學童只有25%到30%。在加彭,教師不符資格,班級人數又過多,成為教育體系的兩大病灶。加彭首都自由市(Libreville)平均一個班級收一百名學童。在農村地區,學校裡通常是朝不保夕的草寮木棚,沒有課桌椅和教學資源。加彭農村地區有16%的學童,從一年級教到六年級只有一位老師,有的學校甚至沒有教師。這又是非洲地區另一樁荒謬事,有學校卻沒有老師!

健康缺乏保障

非洲兒童面臨的衛生條件也很差。喀麥隆就像其他非洲國家一樣,不管成人或幼童所得到的醫療待遇差距很大,因此造成嬰兒和母親的死亡率居高不下。這項難題仍沒有辦法解決:即使官方投注很多努力,加強分派產前產後的看護人員,但還是供不應求。一九九一年(遠在該國經濟危機惡化之前),喀麥隆長期營養不良的兒童超過四分之一,百分之十四體重不足,百分之四重度營養不良。
象牙海岸的兒童同樣健康不佳。政府承認社會福利制度不佳,國家無法保障大多數兒童健康生長的權利。至於加彭的兒童儘管在這方面有不少立法條文和計劃,但兒童看病仍需自費,而且藥物索費高昂,所以社會福利的相關法律根本無法落實執行。因此,儘管該國衛生政策第001/95號法令將母親、嬰幼兒的保護及衛生、疾病預防視為優先,但實際上,尖端設備的醫院和簡陃的衛生所兩者之間的差距還是很大。莫三比克也是如此,長達二十年的武裝暴力使得民不聊生。該國兒童人權宣言第八條倡言兒童有權得到衛生、健全環境及適當的營養,但實際情況仍差得很遠。以一九九二年為例,莫三比克有半數以上的兒童長期營養不良。目前雖然沒有最新數據,但有理由相信未來十年變化不大,因為一九九六到一九九七年間,60%以上的都市人口和70%以上的鄉村人口都活在「赤貧」狀態。

一九九二年時,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已注意到,非洲兒童營養不良的比例升高,而就學率下降。十年之後,大多數兒童每天仍然面臨飢餓的折磨,而上學的夢想不知何日才能實現。非洲兒童一般的健康狀況欠佳,加上愛滋病的威脅,更是雪上加霜。即使他們沒有成為被棄的孤兒,也逃不過可怕的愛滋病。全球一百三十萬個病童當中,約有一百萬名是非洲兒童。父母死於愛滋病的兒童全球有一千三百萬名,其中有百分之九十五是非洲兒童。至於經由子宮感染的嬰兒案例,目前在非洲的發生率高達三分之二。

兒童當戰鬥兵
除了教育和衛生條件極差之外,有的國家陷入無政府狀態,有的只剩下少許公家機構奇蹟似地生存,如索馬利亞(Somali)、獅子山(Sierra Leone)、賴比瑞亞(Liberia)、剛果(Congo)、蘇丹(Sudan)。整個兒童世代對於生命,只知道大規模暴力屠殺。

在非洲武裝衝突的局勢中,「戰鬥娃娃兵」的現象一點也不單純,更不是例外。「戰鬥娃娃兵」正逐漸形成普遍的趨勢,在許多國家裡大多數兒童早已淪為軍伕。根據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估計,賴比瑞亞在一九九四年六萬名戰鬥人員中,十七歲以下的青少年占了百分之二十。許多仍長著乳牙的戰鬥兵,都是在十歲前就被徵募加入解放軍。蘇丹是娃娃兵最盛行的地區,此地失蹤男童的數目更為驚人。莫三比克在十六年的內戰期間,被迫加入反抗軍游擊隊或政府部隊的兒童有一萬名。這些勇敢的士兵有的才剛滿六歲。整個內戰過程中,至少有92%的兒童與親人分散;77%目睹大屠殺;88%目睹肉體凌遲和酷刑;51%本身遭受肉體凌遲和酷刑;63%目睹綁架和性虐待;64%本身遭到綁架;75%遭綁架的兒童被迫當搬運工;28%遭綁架的男童被訓練為戰鬥兵。

根據一項調查顯示,安哥拉(Angola)在一九九五年有36%的兒童曾跟隨或支援軍人,7%的兒童曾朝人開槍。在烏干達(Uganda),國民反抗軍(現今政府)曾把三千名兒童納入軍隊,其中有五百名女童。至於和烏干達現任政府對抗的基督反抗軍,據估計曾招募一萬名兒童入軍隊。這些兒童被用來擔任戰鬥兵、僕役、搬運工或性奴隸。獅子山自一九九一年以來,可怕的革命聯合陣線便奉行「俘虜策略」,大肆劫掠村落,俘虜小孩加入他們的軍隊。

即使在人道救援的難民營裡,小女孩在此找到庇護,仍然得不到保護。總有一些變態人毫無憐憫心,不擇手段地趁火打劫,把她們當作「享樂的性工具」。最近由聯合國難民事務高級總署(High Commissioner for Refugees)和英國非政府兒童救援組織共同進行的一項調查揭露,在賴比瑞亞、幾內亞(Guinea)及獅子山境內,在難民營內有兒童性剝削集團。女童被某些「人道專員」逼迫,提供性服務換取口糧。

無論太平或是戰亂時期,非洲兒童的困境總與暴力脫不了關係,關鍵還是在於刑法與兒童人權的維護。一般而言,非洲國家既缺乏司法架構,也沒有貫徹司法的能力。例如在幾內亞首都科那克里(Conakry),監獄裡就關著許多十八歲以下的青少年和幼童。其中大部分兒童是街上遊童,因為家裡太窮,無法得到照顧,因此他們打架、乞討、偷東西吃而被警察抓走。非洲到處有成千上百的兒童被丟入骯髒、擁擠的監獄,有時還跟成人關在一起,食物常被大人搶去吃。另外在盧安達(Rwanda),有幾百名關在獄中的男童竟面臨「種族大屠殺」的重罪起訴。總結來說,兒童普遍得不到司法協助,更缺乏適當的心理輔導。

前途黑暗
非洲難童的無盡慘況反映現實與人權條款之間有多麼大的落差。非洲國家同意加入保護兒童的行列,並且簽署具有國際效力的條約,以司法手段保護兒童。如兒童權利公約第二條規定:「簽約國不但要尊重公約條款明列的兒童權利,並且要保障相關的兒童司法權益。」在這方面,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更明確界定政府的責任:「各國政府及國際組織應該義無反顧,主動地將兒童人權及福祉的相關措施,視為優先施政。」負責推動及保障兒童福祉的機構若有「未履行者,應予彙報檢討。」

然而,這些主動參與的非洲國家,簽約屢次走出公約的規範及原則。這些國家沒有辦法遵守國際法,也沒有在本國境內實踐,更缺少專責機構在當地有效落實國際界定的司法標準。至於非洲兒童,則因為社會先天不良的環境,終至淪落無人聞問。這種發展非常令人擔憂,因為事關整個非洲大陸乃至全世界的命運。兒童既然是各民族的未來,任由他們犧牲,等於放棄未來,更大的犧牲也將接著來。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將兒童喻為「和平種籽」,提醒我們注意一項事實:唯有兒童的人權和福祉得到保障,國家才能永續發展,全世界才可能有和平與安全。兒童人權和國家進步是密不可分的,領導人在本質上應徹底、有系統地履行責任。非洲真的能履行責任嗎?每個人心中應該有自己的答案。

【人籟論辨月刊第2期,2004年2月】

採訪者:
阿娜多.愛西 聯合國裁軍研究所/日內瓦
加特琳.麥亞 布勃尼大學/法國
喬瑟.愛西 日內瓦國際事務研究院/日內瓦

轉載自:
eRENLAIMAGAZINE 人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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